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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流年】无名果(短篇小说)

时间:2022-04-30   浏览:6次

“你捡到什么宝啦?”

马法官刚从路边的桃李树下直起身来,就听到一个气促的声音问他,那个声音有点迫不及待,好像是在说你捡到了宝,见者有份。幸亏马法官对这个声音很熟悉,没被突然冒出的人吓到。他装着不经意的样子返过头,然后就看到背后站着的伍麻子。多年不见,伍麻子脸皮已皱得像一坨鸡屎。

他鼓起勇气,说:“没捡什么。”

“没捡什么?”伍麻子不信,“分明看到你躲躲藏藏,做贼一般。”伍麻子眼睛土蜂一样蜇在马法官身上,晃来晃去。马法官很不自在。

在村子里,伍麻子不是族老,也不是村长,就连村民小组长也不是,但他说话比谁都灵。特别是一些重大事情上,比如修路啊,比如谁家闹纠纷打官司啦之类,谁也不能撇开伍麻子,撇开了他,你就任何事也休想办成,事与愿违,什么也休想办成。

见到伍麻子,马法官就记起读小学的时候,他和几个伙伴在伍麻子屋门口玩耍,伍麻子家正在煮板栗炖鸡,闻到香味,马法官就直掉口水。山边边上,马法官家有两棵板栗树,既便年成再差,每年至少也要打两担板栗。板栗外壳全是毛刺,容易刺伤人。只要打板栗,马法官就戴上皮手套,欢喜地跟在爷老子屁股后面,帮忙。打完了,爷老子就把带壳的毛板栗一担一担挑回家,马法官守在板栗树下,趁机用石头将刺壳砸烂,偷吃几颗。平常尽管带壳的毛板栗堆满半边屋子,爷老子下了锁,马法官是偷吃不到的。待到起价,马大爷就全把刺壳除掉,挑到集市上去卖。当然,每一年马大爷都少不了给伍麻子留一袋板栗送去,自己舍不得吃,更别提板栗炖鸡了。马法官和伙伴们边玩边想,这板栗是我家爷老子送的,说不定伍麻子看到了会叫他吃板栗炖鸡。心里有了期待,马法官就赖在伍麻子家门口不走,伸长半颗脑袋在门边张望,不料,伍麻子把一支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扔出来,正好砸中马法官额角,血顿时就冒了出来。马法官赶紧用手压住血眼,缩回家。

自此,马法官就不喜欢伍麻子,有点讨厌还有恨的意思在内。但他看到爷老子平常与伍麻子走得近,也就顺着伍麻子,不敢得罪他。得罪他就是得罪爷老子。想到这些,马法官低着眼摊开双手说:“真没捡什么。”

他声音细到只有蚊蝇听得到。

当想到自己的工作还需要伍麻子费力时,犹豫一会,马法官又乖巧地问:“伍伯爷,这么早起来干什么呀?”

“跑跑步,活动活动筋骨,锻炼身体。”伍麻子说。

农民天天有活,天天在活动筋骨,犯得着这样正儿八经的锻炼?马法官说:“伍伯爷,锻炼是城里人的事,你变城里人啦。”

“老侄,你看我像城里人么?”伍麻子得意说。他家的地根本用不着他劳动,只要一到季节,乡亲们就抢着帮他做了。他平日坐在家里不动都呼吸不均匀,运动后就愈加胸脯起伏不止,像前生是猫投的胎。他说近年来身体老和他做对,如果不锻炼一下,身上会生起蛆来。说话神气好像他呼吸新鲜空气(新鲜空气城里当宝),比城里人还牛皮几分。

马法官读书时节,马大爷就立势,多次找过伍麻子,打预防针,说是你老侄法官宝毕业你可要帮全忙啊,我做牛做马报答你。伍麻子打声哈哈,到时再说,到时再说。

马大爷以为伍麻子答应了他,就安慰儿子说:“只管把书读好,工作事就找村里的伍麻子帮忙。”伍麻子儿子在县里当县长。平素马大爷和伍麻子拢得近,不信伍麻子不帮。

马大爷喜欢看包青天,只要是关于包青天的电视连续剧,他每天追着看,随着剧情一时悲一时喜。对于包青天,民间传说有无数的版本,看着电视,好像包青天的形象就得到印证,定格成顶天立地的一个男人,有眼睛,有鼻子。马大爷最大的愿望是儿子能做法官,像包青天一样为人间主持正道,做出一番事业,所以在儿子出生后就取了这个很直截的名字。

马大爷靠种地谋生,从不会做点小买卖增加收入,他拿不出更多的钱为儿子打点铺路。他有的只是力气。因此马大爷拼死拼命的找土地要收成,咬着牙根送儿子读书,儿子每以优异成绩升一级,他就浑身来劲,鼓励说:“法官宝,争气呀。”

“会的,爷老子,你放心,我会努力。”马法官憋足劲说。

马法官的确很争气,他把别人玩的时间全放在学习上,课外活动也极少参加。他不负所望考上了大学,读的也是法学专业,这在村里是不多的。马法官上大学时,父亲还在村里特意办了一桌酒席,以示庆贺。村里人都高兴,就如是自家孩子考上了,说马大爷风水转旺,定要把祖坟培高点,看来法官宝是个可造之材,说不准日后盖过伍县长呢。

做过酒宴,客人喝酒留下的残羹气味,还在满屋飘荡,马大爷带上锄头簸箕,拉上儿子就走。与父亲相处这么久,马法官还是首次看到他的急迫相。马法官不知他要做什么,亦步亦趋跟在后面。走了好长一段路,马法官才弄明白原来是朝祖坟的方向。这天阳光明媚,万物生发,田垅里到处听到潺潺的流水声。尽管水还有点寒冷,但吆喝黄牛整赶水田的,打起赤脚在水田边修田塍的,大有人在。

找到自家坟地。马大爷父子俩就忙活开了。先是烧香纸,祭念一番,然后清除杂草,父子在远处荒地取来泥土草皮,小心地培在坟墓上,直到把古旧坟墓堆成一座高高大大的山峰。

收工走在路上,父子俩暮色中回头张望,看到高高的土堆上仿佛真有灵验正在冉冉升起。

如今,马法官大学毕业回到家里,心里很犯愁。同学们谈未来谈理想,他毕业却找不到工作,回家又不会种田地,未来真的不敢想象。家里除了一个老得掉牙的父亲,没别的亲人。茫然无助的他做梦也想拥有一件宝物,换回一个适合的工作,除此之外,他别无所求。可梦想归梦想,不等于现实。

儿子以优异的成绩毕业,马大爷却不知如何才能安排好儿子工作,又没别的门路。所幸马大爷是个有准备的人,儿子一读书,他好像就知要求伍麻子似的,送板栗,送新鲜田鱼,有了好吃的就送,自家舍不得吃。他打定主意,一个筋斗栽在伍麻子怀里,赖着他,惟有他能帮得到啊。可现如今马法官真毕了业,马大爷再去找伍麻子,伍麻子唾沫喷泉一样,说,难,铁桶一般难入。同喝一口井水长大的人,如果帮得上,不帮你,我帮谁去?其实难不难只有伍麻子心里清楚,来求儿子的人也不是他马法官一个人,不都解决了?包括一些镇长、局长,很多事情都是儿子这个当县长的一句话而已。他说并不在乎你送了什么,送礼的人多了去了。你马大爷送的礼折成钱还不如人家一条烟或一瓶酒。马大爷益加窘迫,他说志木叶子包盐,是一片心意,礼轻情义重,你伍麻子莫嫌弃啊,你儿子没当县长时节大家彼此一样的啊。他只想着逮到机会多和伍麻子亲近,感情在于平日积累。

任凭马大爷巴结,好话说了一箩筐,伍麻子就是不上路。

你这个一生下来就顶着个法官帽子的人,还要来求我不成?甚至伍麻子还在背地里笑过,马家的先祖葬地风水不好,没有后劲,眼睁睁的一个人才出不来,把坟垒得再高也没屁用。

伍麻子心里的这些龌龊,马大爷自然蒙在鼓里,马法官也不懂。马大爷这么努力巴结他,就是指望在关键时刻伍麻子帮他一把啊。虽然马法官自小就对伍麻子印象不好,但大学一毕业,就真印证了毕业即失业这句话。马法官找老师同学,跑要用人的单位,有缝隙就钻,没任何结果。他想早知这样当初还不如不读书的好,用这一大把的时间,至少可以学会种地。在四处碰壁后,马法官还是被马大爷拉着去找了伍麻子。

那是一个傍晚时分,还有小半夕阳残留在墙壁。墙壁就像被柿子水浸泡,发出淡淡的橙红。伍麻子用一个木盆打了水在屋外水泥坪里洗脚。马大爷看到伍麻子脚晾在盆沿上,水珠子雨一样一颗一颗掉落,旁边凳子上搁着一块擦脚布。马大爷马上抓起擦脚布,说:“老伍,来,我给你擦一擦。”

看着马大爷把伍麻子的脚放到自己膝上,一点点擦拭,就像他在擦一件心爱的装饰品,生怕弄坏了似的,马法官真恨不得把那双脚给剁了,凭什么?有个县长儿子,就得把你当爷啊。马法官极力控制住自己想拉爷老子走的冲动。

伍麻子闭目享受,一边还说:“老马啊,你洗脚蛮在行啊,城里洗脚行里也没你手艺好啦。”

洗完脚,马大爷吩咐儿子,说:“法官宝,别站着发愣,去把洗脚水倒了呀。”

“嗳!”马法官听到父亲叫他,犹豫一下,缓过神来,走过去端起洗脚水。端在手里,他发现木盆就如一座山一般沉,一不小心,木盆竟挣脱掉落在地,滚到了墙角,水长了脚一样满地乱窜。

马大爷尴尬地站在一旁,脸一下苍白,狠骂儿子:“没出息的。”他担心出这样的漏子,恐怕是求门无望了。

为了他的事,让爷老子这么操心费力,自己却这样不争,马法官很难过。看到马法官难过的神情,马大爷比儿子更加急,但他经见的多,装着淡漠的样子说:“法官宝,你已努力了,怪只怪做爷的没本事,如果你是生在伍麻子家就不用着愁了。”

想起这些,马法官有些紧张地看着伍麻子,一边心里想着:“夜路走多了,总要碰到鬼,没想到今天就碰到了这家伙。”

尽管他不喜欢伍麻子,但伍麻子是要求的人,他也想像父亲一般装矮,顺着伍麻子,可临边做起来,却没想这么难,总感别别扭扭的。

伍麻子起早床惯了,起来了就喜欢在村里村外溜,跑步,做运动。他运动起来手脚僵硬,一下就可看出他的病态。伍麻子意外遇到马法官,一怔,这小子出落得人模狗样,却是有些落魄,活该。

伍麻子四处瞅了瞅,也没什么可疑的地方,便将信将疑走了。

马法官窃喜,巴不得他早走。

这次马法官是真的得了宝了。

马法官不经意在路边上发现三枚果子,果上生满毛茸茸的剌。他以为是金樱子,没在意。细一看,不是的,这果子和金樱子有些相像,但绝对不是金樱子,金樱子还没到结果的季节。不远处,有几棵矮小的金樱子树开满白花。那果子树孤单单,就生在毫不起眼的草地上,像一棵千年矮,永远长不大,长不高。它旁边全是一些高大的桃李树,桃李树上的叶子枯黄,没见到一个果子,或许是早过果子的季节。

昨天从这里路过没有发现这果子,隔一夜却让他碰到了,这不是天意么。马法官饶有兴致蹲在树边,仔细观察,想弄明白怎么突然凭空多出了这么一棵异怪的树。果子和树叶的颜色一样,绿茶色,就像灯笼草上挂着的三枚灯笼果。那树小小的,寄生在那里,几乎遭桃李树悉数覆盖,稍不留意,很容易让人忽略。马法官从没见过这果子,估且就叫无名果得了。

蹲在那果树旁边,马法官的思绪拓展,非常阔大无沿。他放眼看天,天就在他的视域里,他的视域有多大,天也就多大。

他摘了一枚果子,在手里惦量着。面对这陌生的果物,他有些惧怕,但暝暝之中好像有神助似的,他放进嘴里咬了一口,开始感觉有些涩,几秒钟后,微凉,遍体生津。他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,出了一身微汗,竟感全身舒服极了。过去因为坐电脑多了,颈部肩周酸痛麻木的感觉尽失,神清气爽。

原来这果子有治病的功效,这不是仙果么,真真得到了宝了。

马法官大喜。那果子遭他咬了一口,水汪汪的,齿痕隐没其间。既然是宝物,他生怕糟蹋了,剩下的不敢吃了,他用卫生纸包好,接着又把另两个也悉数摘了包好,小心揣在怀里。

马法官是昨天从城里回来的,落屋时断黑了。他父亲马大爷坐在竹椅子里嗯啊呀呀,马法官把手里提的水果礼品丢在一边,赶紧跑过去,问:“爷老子,你这是怎么了?”

“没大碍,就是腰腿有点硬,年纪去了,不行了罗。”马大爷身边搁着一把锄头,锄头沾着新鲜的泥巴,泥巴里汪着水。看样式他刚从地里下来。

“爷老子啊,不知说过多少次啦,地里活多,干不了就别蛮干,你老人家只要帮我守着家就成了。”马法官说道。

马大爷没敢说,其实他是帮伍麻子挖土去了,伍麻子的土全挖完了,自家的地还没动。但他知道儿子不喜欢自己去讨好伍麻子,过份了。但是不讨好行吗?家里又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去送礼,只能出卖这点不值钱的力气了。马大爷不说,其实马法官也知道,因为他回家的路上路过了自家的地,一点动静都没有,而村上能够让父亲这样卖力的只有伍麻子。

晚上睡觉时,马法官失眠了。虽是睡在惯常住的房间。但房间鲜于打扫,墙壁上粉刷的白石灰剥落得东一块西一片,透着没人居住的潮湿的霉味,闻着很难受,不太习惯了。父亲年老,腿脚不灵便,终日往返的就是厨房和睡房,别的与他日常生活起居联系不多的房间就极少光临了。马法官一踏进他昔日的房子里,森森的冷气就扑面而来,床上被子也像泡了水,一晚上也睡不暖和,粘粘的,怪不舒服。所以,他失眠了。他好奇怪,这是自己的家,过去一倒床就酣然入睡的地方,现在怎么会生出这样怪怪的感觉来呢。是不是在外面读书久了,过惯了声色犬马的城市生活,与家生分了啊。这想法一旦冒出来,马法官吓了一跳,就像小时候吃的坛子酸辣菜变质变味,这是太不应该了啊。家,就是根。外面城市闹热,与这僻壤蜗居的乡村比,虽是天地之别,但不是属于他的所有,往后像父亲一样年纪了,他终归是要落叶归根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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