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流年】那年高考的情事（小说）

一

“叮铃铃……”自习课下课的铃声骤起。是那种电铃声，很响，很清脆。

下午第三节是自习课。自习课后，是学校规定课外活动时间。自习课时，高三的许多同学只是遵守学校规定坐到教室里罢了，认真看书学习的人没有几个。有的人在交头接耳咬着耳朵说话，有的在看小说，还有的女同学把小镜子放在课桌的斗里，趴着脑袋照镜子。下课铃一响，那些已经憋得很难受的同学，像坐监的犯人放风一样，轰地一声就拥出了教室。

“老秋，走，别看了，动动！”班体育课代表赵秀台走到了教室门口，抬头仰望了一眼蓝天和晚霞，握着拳头伸了伸懒腰，做了一个深呼吸。正要出门，回头看见秋一帆还在座位上坐着，又踅回来，招呼秋一帆。赵秀台说话的声音很大，带着命令性。班上的梁剑秋、刘菊英、侯钧正见赵秀台喊叫，不等赵秀台点他们的名，就合上书走出了教室。而秋一帆好像没听到一样，仍旧把头埋在书里。赵秀台见秋一帆没动，就走到秋一帆桌前，伸手要合上秋一帆的书。

秋一帆一只手按住书，另一只手挡住了赵秀台的手：“你去吧，别管我！”

赵秀台看看教室只剩秋一帆了，就坐在秋一帆对面的位子说：“老秋，别死用功了！去年，咱校高考被剃了个光头，一个也没考上！你不知道？”

“知道，怎么了？”

赵秀台想开导开导有点死心眼的秋一帆：“听说上届的董福卿、李明禹那学习也是挺好的，也是立志要上大学的，可是嘛，结果还是没考上！差点气成神经病了！一帆，你也要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呀。也要有考不上的思想准备，到时候才不会太难受！”

“去你的吧！我，秋一帆，今年一定要考上！”秋一帆语气很重，一字一顿，稍有肤肿的脸上出现了些许红晕。

赵秀台一听这话，心想，你秋一帆学习是好，可考大学这事，你能十拿九稳？话说得太绝，要是考不上，这台，看你咋下！心里这样想，口气却和缓：“秋秋，你就是今年考不上，也没啥！像梁剑秋一样，再复读一年，明年再考！”

没想到，秋一帆听了，更觉不顺耳。他嗷嗷叫了：“马上要高考了，你这话是啥意思？动摇军心，打击士气？告诉你吧，我，秋一帆，今年一定考上，还决不考第二次哩！”

“不，秋一帆，你太狂了！”赵秀台出口又觉不妥：“我不是……不过……人不要指望一棵树上吊死，况且，身体……留得青山在……”赵秀台心里却骂道：“呆子，一根筋！”

“人各有志，你走你的阳关道，我挤我的独木桥，掉到河里淹死我也认了！”秋一帆愤愤地说。

“扯远了，扯远了！一帆，我也就是让你课外活动时间休息休息，你要真不想出去，你就继续看书……”

“算了吧！教室不让看书，我找个树荫去！”秋一帆把书一卷，往裤袋里一塞，走出了教室。赵秀台咧着嘴苦笑了一下：“我操！”摇了摇头也出了教室。

二

赵秀台把秋一帆说的“今年一定考上，决不考第二次”的话向班长李润华作了汇报。李润华说，秋一帆还是挺有志气的，他也挺不容易的，赵老师都很看好他。他考上了也是为学校和班级争光嘛，别太较真！

李润华的年龄在班上最大了，长了一脸青春痘。近视，配了眼镜，却不戴。看黑板，像拿望远镜一样往黑板上照。

赵秀台细细品味李润华的话，觉得有道理。去年，全国报考的高中生44万人，全国各类大学共招收了10.7万人。比率为百分之二十四。这是建国以来历年比率最低的一年。许多高中真的被剃了光头，洋县仅有的一所高中，二百多名考生，竟然全部名落孙山，连个二类大学都没考上。这一事件，对全校师生的信心打击很大，在心上留下了很重的阴影。到了63年秋一帆他们这一届，学校想却努力打个翻身仗。但很多同学一提起高考都直摇头。

下晚自习时，赵秀台拉住了秋一帆的衣袖，红着脸说：“一帆，下午的事，都怪我这张破嘴不会说话，你别往心里去，其实我挺佩服你的……”

秋一帆照赵秀台肩上就是一拳，咧着嘴笑了：“你得了吧，这点事，谁会往心里去！”秋一帆说，“我跟你红脸，故意把话说绝，也是为了给自己打气哩！”

赵秀台不解地说：“为了给自己打气？”

“是呀，把话说绝就是逼自己。没有退路了，剩下的只有背水一战了。你不知道，我内心也是经常动摇的，我怕自己在困难面前败退下来，就故意说狂话，逼自己。”

对于决定人生重大转折的高考，秋一帆内心也是怀着巨大恐惧的。随着考期的一天天临近，秋一帆感觉好像一张巨大的网在一点点收紧。想到此，就心里发慌、身上冒虚汗，有种呼吸窒息的感觉。

经秋一帆这么一说，俩人都笑了。

“一帆，你努力吧，我支持你！”赵秀台也给了秋一帆一拳。

“一起努力！”秋一帆又还了一拳。

“不开玩笑！我是不行了！我要能考上，那就没有落榜生了！我打算好了，毕业就高高兴兴回去。现在农村比你们城里强！”

三年自然灾害后，到了1963年，农业生产逐步得到了恢复，农民又有了自己的自留地，饥饿的瘟疫得到了扼止，农民日子有了改善，多余的农产品还可以在黑市上卖个高价。相比之下，城市仍是定量供给，仍吃不饱，特别是低工资的一般干部，每月工资只有三十多元。那时有所谓“一只鸡”工资，“两瓶酒”干部的戏称。农村则流传着：“二级工，三级工，不如老汉一沟葱”。许多农村同学编了个顺口溜：“咱不白费劲儿，不劳那个神儿，毕业把家归，馍馍蘸蒜汁，自己装个矿石收音机儿，安安生生过咱的小日子儿！”

三

“马大枣的新娘子来找马大枣了，就住在咱班女同学的宿舍里。”赵秀台当成头条新闻告诉了班上的男同学们。

晚饭后，女生宿舍的门口围了十几个唧唧喳喳看新媳妇的男同学，像一群刚会打呜的小公鸡一样伸着脖子往里瞄：“嫂子！嫂子……出来吧，出来吧，给个糖吧！”变音期的嗓子像鸭公叫，很是热闹。马大枣的新媳妇倒也大方，提着一袋枣子就出来：“兄弟，没有糖，吃个枣吧，俺家院子里长的……”几个跳皮鬼接了枣子却跑掉了。

晚上，熄灯铃响过，男生宿舍里却好久不得安静。那些在女生宿舍门口起哄看新娘子的同学，这时又锵锵着让马大枣讲新房的故事。

马大枣被逼无奈：“头一夜……没有事！”

“第二夜，第二夜呢？老实交待！”大家吵得更欢了。

“第二夜嘛……嘿嘿，你们想吧！”

直闹到查夜的老师来吼了一阵子，才算安静下来。

那时，农村同学的年龄一般都比较大了，有的都二十二、三了。到高考那年，觉得升学无望，家里便催着叫结婚了。马大枣结婚后还照样来上学，为的是拿到高中毕业证。班上，除了马大枣结婚之外，还有个女同学叫慕阿倩，也结婚了。慕阿倩保秘保得好，班上的同学都不知道。后来，有女同学见她掏手巾时掉出了一个套套。问她，她才说她结婚了。在高三毕业班中，结婚的是极少数，恋爱的事却很普遍。虽然学校一再强调不许谈恋爱，但是，野草烧不尽，春风吹又生。二十来岁，青春的梦苏醒了，不安分了，有幻想了，是很正常的事情。三年的朝夕相处，男女青年很容易擦出爱情的火花。一旦火花迸溅，便能迅速燃烧蔓延。

四

星月皎洁，银河清浅，如洗的夜空没有一丝纤云。月色如水，清澈空明，树影婆娑，万籁俱寂，只有微风摇动着树叶发出的沙沙声，和蟋蟀不知疲倦的此起彼伏地吟唱。夏夜的风带来了丝丝清凉，裹着鲜花的清香和芬芳。

三（五）班男生集宿舍，是南北靠墙两排大通铺。秋一帆在南边大通铺中间睡着。夜里，教导处的老师查过夜后，秋一帆趁同学进入了梦乡的时候，偷偷起床。秋一帆轻手轻脚，悄悄地走出了宿舍。秋一帆飘忽轻灵的动作没有弄醒身边的任何一个人，在秋一帆偷偷走出宿舍时，宿舍里依旧弥漫着沉睡的鼾声。

喧嚣了一天的校园里静得落叶可听。秋一帆走过一小段树荫遮蔽的砖铺路，绕过盛开的大丽花和串红的花坛，向西拐进了三（五）班教室。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，嚓地划着了一根，点上小煤油灯。灯光立刻照亮了秋一帆瘦削苍白的脸孔和像麻杆一样的身影。一灯如豆，秋一帆开始如饥似渴地背着书上那些枯燥的历史年代。一会，又打开外语课本默默地背诵语法和单词。

“哗拉，哗拉……”一阵水声。秋一帆听到教室外面的水缸里有舀水的声音，接着是像一条鱼在水里扑腾的声音。那个时候，县高中还没有自来水，每个班级教室外都立着一口大水缸，每天由值日的班组负责往水缸里抬水。同学们洗脸、洗手都是从水缸里舀水。学校里也没有茶炉，同学们也不习惯喝开水，所以连喝水也是从水缸里舀。

秋一帆听到外面的水声也没在意，仍旧低头看书。不料水声稍停之后，从门口突然伸进来一张满脸水花的脑袋。“咦，你还没睡觉呀！在看书？你真用功！”声音甜脆悦耳，听起来就那么好听。秋一帆不由抬起头看着来人，见是田秋芳，秋一帆在清癯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：“啊，田秋芳，你干啥呢？”

秋一帆是三（五）的，田秋芳是三（六）班。两个班教室是挨着的。秋一帆们俩个人虽然不在一个班上，却也认识。秋一帆的学习成绩在全校是数一数二的好，不仅相邻的三（六）班同学认识秋一帆，整个高三的学生都认识秋一帆。一次历史课高考模拟考试，全高三年级六个班三百来同学，只有六个及格的，而秋一帆却考了一百分。成绩是在全校大会上宣布的。可以想象，这个成绩在全校引起了多大的轰动。所以，田秋芳认识秋一帆。

秋一帆也早就暗恋着田秋芳，第一次见到田秋芳，秋一帆心里就跳出了几个词汇：不妖不媚，端庄大方。乌黑的头发自来卷，圆脸盘大眼睛，白里透红，浑身散发着成熟姑娘四射的魅力。加之田秋芳文静不张扬，朴实不娇气，清纯不清高，温柔平和，秋一帆只一眼就暗恋上她了。秋一帆不知多少次站在远远的地方偷偷地看她，当别的同学叫田秋芳的名字时，在旁边的秋一帆便把她的名字深深印在心里了。但是，俩人不是一个班的，根本没有堂而皇之的说话机会。所以，秋一帆只能无数次站在远处偷看她。偷看归偷看，爱慕归爱慕，在这天之前，秋一帆和田秋芳还真的是从来还没有说过一句话的。

“我来水缸喝点水，天热，顺便洗了一把脸。”田秋芳说着走进教室一直走到秋一帆的桌边，看着桌子上摊着的读得边角发毛的书说：“怪不得你考得那么好，你这样下功夫呀！”田秋芳摸了摸桌上的书问秋一帆：“你天天晚上都来开夜车吗？”

“我是等老师查过宿舍，息灯铃过后，大家都睡着了才偷偷来的。”秋一帆老老实实地说。心里巴不得能和田秋芳多说几句话。田秋芳睁着两只大眼睛沉思着没有说话，只“嗯”了一声。停了片刻，就离开了。

五

秋一帆目送着田秋芳的背影。田秋芳临出门，又回头望了秋一帆一眼，她发现秋一帆呆呆地看着她，不禁嫣然一笑，随即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。她的笑是那样甜，那样明媚，秋一帆觉得如梦如幻。

第二天晚上，夜深人静。秋一帆又偷偷跑到教室看书。不大一会，田秋芳又出现在了秋一帆的面前。她没有说话，默默地走到秋一帆的书桌前，拿出一个花手绢。解开，里面包着一个玉米面菜团子。她把菜团子递给秋一帆，笑一笑，什么也没有说，转身就走了。

高中的同学都是在学校的食堂就餐的，学校大食堂至少有四个月都是红薯唱主角的。当红薯下来时，一天三顿饭大都是蒸红薯，直吃得大家伙胃疼吐酸水。红薯吃罢，接着又吃红薯干，又是一天三顿红薯干。红薯干吃罢，就又吃红薯面了。就这，也不会让你敞开肚皮吃饱，每天都是定量的。为了填饱肚子，就在红薯面里惨上红薯叶子，蒸成菜团子。能吃上玉来面菜团子，那就是改善生活了。秋一帆常常饿着肚子读书，一天睡不到五、六个小时，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。每顿一个红薯面或者玉米面掺着红薯叶蒸成的菜团子，只能吃三分饱。中饭吃了想晚饭，人变得黄皮寡瘦，两眼发花。细脖子擎着个大脑袋，胳膊腿细长像麻杆，浑身轻得像要随一阵风飞起来一样。

秋一帆吃了田秋芳给的那个菜团子，从此，田秋芳就好像住在了秋一帆的心里一样了。只要脑子一闲下来，想的就是田秋芳。夜里，只要一闭上眼睛，眼前便是田秋芳的笑脸。

“日有所思，夜有所梦。”一天夜里，秋一帆梦见了田秋芳。田秋芳坐在一张课桌旁，秋一帆为了接近她，畏畏怯怯地把自己的课桌横在田秋芳的课桌头上，像个丁字一样。奇怪地是桌子横好后，秋一帆又发现田秋芳旁边的位子空着。秋一帆就过去坐在了她的旁边。秋一帆想，这样就可以和田秋芳说话了。

田秋芳对秋一帆说，秋一帆，你提问功课吧！

秋一帆说，提问什么呢？

田秋芳说，你提问我语文知识吧！

秋一帆思索着该如何提问，是提问她默写一个词还是一个字。